临潭话的古语词
敏春芳
方言是语言发展史上的一面镜子,现代汉语中的方言,正是古代汉语中所固有的成分,利用方言材料印证古语词是训释古代词语的一条重要途径、它对古代汉语词语的训释十分重要。因此,我们想通过对西北方言之一支——临潭方言中的一些词的古今变化、构词特点、文白异读等方面的考释,来说明这些词语的来龙去脉,或者纠正误解,或者补充辞书漏收条目。
临潭方言的古词语
痨,中毒也。
以毒药饲人饲畜谓之“痨”。《说文》:“朝鲜为药毒曰痨。”《方言》:“凡饮药傅药而毒,南楚之外谓之痢,北燕、朝鲜谓之痨,东齐海岱之间谓之瞑,或谓之眩,自关而西或谓之毒”。
《广韵》《集韵》均为“郎到切”。
可知,“痨”原系东北、朝鲜方言词,后迁播为北方通俗词。
“痨”字古来书写不一,或作“闹”,亦作“脑”,以毒药可以痨人,故古代又称毒药为“痨子”,或写作“闹子”“脑子”,皆取其音似也,例如《白兔记》剧二丑白:“如今拿三钱银子,去上角头构调胡同丘生药家,买些巴豆子言闹子,碾成一服,茶里不煮饭里煮,把这光棍药死了吧。”《大宋宣和遗事》:“是时有个赵妃当宠,累欲以阴计中金主,以雪国耻,又因暑月,常以冰雪调脑子以进,因此金主亦疾。”
今临潭话“痨”读去声,读作[nau]例如“痨老鼠药”“吃药前先吃点馍馍,要不然把人痨吓哩。”临潭有时“n”“l”不分,由此可见一斑。
今大型工具书《辞源》《辞海》均未收此义。
临潭乡间俗称妯娌为“先后”,这种称呼汉代有之,《史记·孝武帝本纪》:“长陵女子以子死悲哀,故见神于先后宛若。”孟康《集解》曰:“兄弟妻相谓先后。”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:“先后,音二字并去声,即今之妯娌也,孟康以兄弟妻相遇也。”《汉书》文字与此几乎相同。《汉书·郊礼记》:“神君者长陵女子,以乳死,见神于先后宛若。”颜师古注:“古谓之弟姒,今关中俗呼之为先后,吴楚俗呼之为。”又韩愈《南山》诗:“或齐若朋友,或随若先后。”
《广雅·释亲》云:“妯、弟姒,先后也。”
《释名·释亲属》:“少妇谓长妇曰姒;长如谓少妇曰如娣,弟也。已后来也。或曰先后,以来先后第之也。”
《尔雅·释亲》:“长妇谓稚妇为弟妇,弟妇谓长妇为姒。”郭璞注曰:“今相呼先后,或曰妯娌。”
由此可知,今之兄弟妻相称“先后”来源已久。弟姒何以“先后”名之?盖古制以夫家为女子之家,故称出嫁为“于归”,犹言“回家”。先后着,谓其相继到来也。洮州方言读“先”为撮口呼,音似“旋”,如:先后们很和气,从来没有红过脸。
[把]
介词“把”参与组成的句子,句式结构一般是“把+名(代)词+动词”,“把”字起前置宾语的作用。例如:“我把衣服穿上”“把书给我”,而在临潭方言中,“把”字句有特殊的一类,即在“把”字句中并不出现谓语而且往往跟一个表原因的小分句,即“把+名(代)词”,例如:
A.把你这个坏东西,我要打死你。
B.把这混账东西,从屋里赶出去。
这种句式常用表示责骂的意思,如上所举,但责骂的话(即“把谁怎么样”的“怎么样”)并不说出来,从而形成这样两种句式:
(1)“把+名(代)词”,如A
(2)“把+名(代)词+原因小句”,如B
这两种句子、普通话中都没有,但在临潭人口语中普遍使用,如上所举。另外,元杂剧中也有,例如:
(3)无名氏《神奴儿》第一折何正白:“禁声,我把你这个村弟子孩子。”
(4)刘唐卿《降桑椹》第四折兴儿白:“我把你这馋嘴的老婆子。”
此外,这类“把”字句,《金瓶梅词语》中亦可见到
例如:西门庆骂到:“我把你这起光棍,我到将就了你……”(六十九回)《西游记》中也有用例:“把你这个带角的蚯蚓、有鳞的泥鳅………”(四十六回)。例多不胜举。
今有关语法史、《汉语大字典》《大词典》及一些虚词辞书均未注意到这一现象,故特为申说。
有
今学校、部队操课点名,统应曰“到”。临潭各县地则通应之曰“有”。
“有”为古语词,义同“在”,凡幼辈应长辈之呼,或部属应上司问话,均须答之曰“有”。作者自小在家乡临潭(洮州)上学,老师点名均应之为“有”,又如元杂剧《老生儿》二折,正末云:“引孙!”引孙云:“您孩儿有。”《五侯宴》杂剧四折,李嗣源曰:“我唤他从珂他不应,我如今唤他那旧名王阿三。”李从珂云:“阿妈,您孩儿有。”《阳会杂剧契子》:庞德公云:“寇封安在?”寇封上,云“小将有”。句中“在”“有”前后呼应,以上诸例出自元曲,其源可溯至两汉。《汉书·项籍传》:“项梁尝有枥阳逮,”谓项梁尝在枥阳被逮也。以下如杜甫《赠李白》:“亦有高粱游,方期拾瑶草。”“有”一作“在”,又《登岳阳楼》:“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。”
眼睫毛:眼边缘生长的细毛。《说文》:“睫,则治53切,音扎,目旁毛也。”睫毛,临潭话称为眼扎毛。
《释名・释形体第八》:“睫,插也,接也,插于眼眶而相接也。”扎与插系一音之转,眼扎毛即“眼插毛”也。元曲中多见此词;如(1)关汉卿《金线池》第三折[石榴花]:“那时节眼扎毛和他厮栓定,矮房里相扑着闷怀萦。”句中“眼扎毛和他厮栓定”,是夸张的说法,言关系极密切。(2)《生金阁》剧三折[张千云]:“你若着人偷了鞍子,剪了马尾去,我儿也,你眼扎毛我都寻掉了你的。”(3)尚仲先《单鞭夺》第二折[元吉白]:“我也不听他说,是我把右手带着马,左手揪着他眼扎毛,顺手牵羊一般牵他回来了。”例中“左手揪着他眼扎毛”也是夸张的写法。可见,“眼扎毛”一词,在当时是一个普遍使用的方言。在今包括西北方言在内的广大北方方言区犹在频繁使用,只不过有的人把“扎”写作“眨”,我们就临潭话举一个例子:“这丫头的眼扎毛长得又黑又长。”又《儿女英雄传》第十五回:“眉眼不露轻狂,只是眉毛、眼扎毛重些。”
“眼扎毛”虽非难解之词,然而它是一个常见的词,又使用范围广,今所见辞书,除了《宋元语言词典》收录外,《醉源》《汉语大词典》《元曲释词》等缭乱皆未收,似可补录。
“撩乱”一词,在临潭人口中极为习见。如:“撩乱快点儿,汽车就开啦!”“紧撩乱,慢撩乱,还是迟了。”它的意思是“收拾”“拾掇”,动词。然细绎文义,不仅如此。按:“撩”“乱”二字,古代均有“治理”之义。《说文》:“撩,理也。”“乱”今义为“治”之反义。而古代亦训“治”“理”。
《尔雅》:“乱,治也。”
《说文》:“乱,治也;一曰理也。”
《广雅》:“料、乱……撩、统,理也。”
《通俗文》:“理乱谓之缭乱。”古代乐章之终结有“乱”,诗歌的终结亦有“乱”。“乱”都是理的意思。《离骚》中每篇结尾亦有“乱曰”一段,王逸注曰:“乱,理也。所以发理辞指,总撮其要也。”
由此可见,今临潭话所谓“撩乱”一词,当系同义并列结构。
年时,谓去年。
张相先生《诗词曲语汇释》“年时”条释曰:“年时,犹云当年或那时也。”此释不错。然“年时”尚有确指“去年”一义。今临潭各地尚保留此用法,称去年为“年时”或“年时个”,据张书所列例句看,如《朝中措·安人生口》:“年时生日宴高堂,欢笑拥炉香。今日山前停焯,也须随风飞觞。”句中“今日”与“年时”(去年)对举,较之释作“当年”更为切当。又朱庭玉《妖神急》套《闺思》:“憔悴年来,更比年时煞。”意谓一年来憔悴之态更比去年甚。“年时”(去年)与“年来”相对,其义尤为显豁。另董解元《西厢记诸宫调》卷七:“颠损金莲、搓损葱枝手。从别后,脸儿清秀,比是年时瘦。”此写张生赴京赶考一年回来,见到莺莺时的情景,“年时”当指“去年”,与剧情正恰切,亦可为之一证。
临潭俗称“大木勺”为“马勺”。
何以“大勺”以“马”相称呢?原来古代“马”有“大”义。钱绎《方言笺疏》卷十一:“马亦大之名也。下文云蛆蠼,其大者谓之马玄。”《释名》:“蚍蜉,大蛴。”《注》云:“大者俗称呼为马蚍蜉。《释草》云:柳茗,大葬。《广雅》:一名马辛。诸物并以‘马’字居上。”章太炎先生《新方言》称:“古人于大物辄冠马字,马兰、马蓼、马虮、马蜩是也。今淮南、山东谓大枣为马枣,广东谓大豆为马豆。通言大蚁为马蚁。”明乎此,则知称大蜂为“马蜂”,称水至之大者为“马至”“马蟥”等等,皆由此出矣。“马勺”亦即“大勺”。